归来客

【启祯/性转AU】挑兰灯

       灵感源自狐周周@狐周周 太太,是明末背景下两个小公主的一段小故事

       全员性转,宁德帝:宁德长公主(私设为皇长子)

“碧瓦寒霜重  金菊露华浓

弦上心事可曾同

绣屏锦芙蓉  玉案琥珀盅

画堂始觉从来空”

  1

  朱祯儿做了一场大梦。

  梦醒时,窗外已是墨色沉沉,莳儿听见动静掀帘而入,见她愣愣坐在床边,便打开内室小窗,回头冲她笑了笑:“公主,下雪了。”

  朱祯儿起身赤脚走过去,看到廊檐下的灯笼在雪中映出昏黄的光,两个穿冬袄的小姑娘嬉笑着跑过去,细碎的踩雪声清清楚楚地落在她耳边。

  莳儿静静立在她身后,昏黄烛火中,她的面庞似乎蒙上了一层岁月的风霜。算起来,莳儿跟在自己身边已经二十多年了,早在她年少时刚被册封为五公主时,她就在她身边了。

  那还是泰昌年间,父皇刚刚登基的时候。

  “此女其性肖母,”李庄妃伏在地上,沉默不语,半晌才听到泰昌帝的冷哼,“往后她跟着你,定要好好管一管。”

  “妾,谨遵圣命。”

  五公主并不得宠,当年泰昌帝还是太子时,她的生母遭了厌弃被赐死在掖庭,怨不得陛下在盛怒之下迁怒五公主这么多年。

  彼时东宫之中西李选侍最得宠,连皇长孙的母亲都被她迫害至死,几个孩子在她手底下讨生活,日子不可谓不艰难,七个孩子里面,活下来的就只剩了两个小皇孙和两位郡主。直到万历爷大行,太子登基,他们的日子才好过一些。

  “校姐儿又不好好吃饭了。”李庄妃牵着朱祯儿,瞧见正拿着刻刀削木头削得正起劲的朱校儿,忍不住训斥。

  “我把这木头人刻完了就来。”朱校儿应道,眼睛却一刻都不曾离开手里的活计。

  “李娘娘给你把妹妹带过来了,不过来见见?”瞧见这招对她没用,李庄妃立马改了口。

  闻言,朱校儿放下了手里的活计,抬眼望过去,恰巧朱祯儿也怯怯抬起眼来看她,朱校儿眼睛倏地亮了。

  “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。”

  “可又是胡说,你妹妹今儿个才从那边出来,校姐儿怎会见过她?”李庄妃听了,只当朱校儿口无遮拦惯了,把两个小姑娘的手交叠在一起,笑道,“不过既如此,往后更相和睦了。”

  不过姐妹俩都心知肚明,这不是胡说。

  四年前,朱校儿和这个小姑娘有过一面之缘。

  朱校儿很早就没了母亲,养母东李氏娘娘忙于应付西李选侍,兄长忙于学业,对她的管教放松许多,养成了她喜爱玩乐的性子。某天她在外边玩儿久了,眼见着就要落雨,看到前边有间偏殿,便走了过去。

  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死人。

  寒冬腊月里,屋里一点炭火都没有,床上躺着一个女人,颈间勒痕宛然,她颤抖着走上前去掀开那人遮面的白帕,看到女人青白的脸,眼直直地瞪过来,舌头耷拉得老长,身体僵硬,早已死透了。

  出自本能地,朱校儿一口气跑到了殿外,扶着树干忍不住干呕起来。

  “您还好吗?”声音稚嫩,却怯生生的。

  朱校儿狼狈地回过头,门檐上灯笼里的灯光朦朦胧胧地罩过来,小小的小姑娘,穿着半旧的嫩绿色袄裙,手里撑着一把伞,脸上显示出真情实意的困惑,又问了一遍:“你害怕吗?”

  朱校儿最好面子,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,只好沉默,朱祯儿见她如此,温声道:“别怕啊,公公跟我说了,阿娘只是睡着了。”

  朱校儿心下大骇,一时不知如何言语,这时候雨劈里啪啦砸下来,一道惊雷炸在天边,瞬间亮了半边天,朱祯儿走到她身边,把伞沿往上抬了抬,问:“大姐姐,你要一起过来遮雨吗?”

  这便是姐妹两人的初见了。

  那夜之后,朱校儿便回去跟东李氏娘娘提起这个她新看到的妹妹,然而东李氏娘娘听到之后,只叹了口气,道:“祯姐儿那孩子也是个可怜的,小小年纪没了母亲,又不为殿下所喜,我倒是想把她带过来和你做个伴,可是那位……”

  剩下的话,朱校儿便明白了。

  那位是个什么德行,没有人比她更知道了。先前朱校儿和皇兄在她手底下讨生活时,皇兄没少受她磋磨,她因着是个女孩儿才避开了这把刁难,西李选侍的小儿子体弱,时常哭闹。朱祯儿如今跟着西李选侍,就算不被刁难,恐怕日子也不能算好过。

  朱校儿当初离开西李选侍的宫殿时,曾赌咒立誓此生再不踏足半步,没成想,竟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妹妹,破了这个誓。

  一通打听,才知道朱祯儿不受西李选侍待见,依旧住在先前她生母所居的偏殿,朱校儿带了一堆簪钗首饰,到偏殿时,看见朱祯儿一个人坐在房里,手里拿着针线,似乎在绣什么东西。

  小小的小姑娘,凑在油灯底下,将棚框圈着棉布捧在怀里,一针一线聚精会神地绣着,细嫩白皙的手指微微颤抖,错了一针扎进指头里,便渗出一滴血来,她也不理会,拿麻布包上擦干净。

  她绣得专心,全然没发现身后来了个人,朱校儿凑过去一看,才看到那竟是一条破了的袄裙,再仔细一看,这不就是那天朱祯儿穿在身上那条?

  冬日里的袄裙补起来本就繁复,加之朱祯儿太久没休息,精神不济,手都拿不稳针了,不住地抖,没过一会儿又扎了次手,她实在忍不住,疼得掉下眼泪来。

  “别补了,你这裙子都破了!”朱校儿看不下去,忍不住开口,朱祯儿被她吓了一跳,险些又扎到手,针线就被朱校儿劈手夺过来了。

  “你不记得我啦?那天晚上我们见过的啊,我是你姐姐朱校儿,”看见朱祯儿愣愣地望着她,朱校儿有些急了,“你不会真不记得我了吧?”

  朱祯儿连忙摇摇头:“我记得的,你是那天……和我一起打伞的姐姐。”

  “那就得了,别补了别补了,你看,姐姐给你带了好看的新裙子。”朱校儿打开带过来的包袱,里面的东西叮叮当当铺了一床,她在那堆衣服里面仔细翻找,却没找到一件冬衣——她挑的漂亮衣服,全是夏季的。

  朱校儿有些尴尬,挠了挠头不知道说什么,却看到朱祯儿望着她,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。

  朱校儿不知道她在笑什么,也莫名其妙跟着笑了起来。

  当晚朱校儿拿了炭火,又在被窝里塞了个暖炉,姐妹两人睡在一个被窝里,朱校儿握着妹妹的手,从掌心里传来的冰凉的触感,让她格外怜惜。

  姐妹两人到底是怎样相交的,东李氏娘娘不清楚,皇长子不清楚,泰昌帝更不清楚,毕竟,两人性格南辕北辙。只有朱校儿自己知道,从那天朱祯儿抬伞问她要不要一起遮雨时,她便笃定可以和这个妹妹交好。

  认识了新玩伴,朱祯儿的日子好过了许多,虽然爹爹还是不待见她,但至少不用自己补冬衣了,朱校儿也越发肆无忌惮起来,成天照着妹妹的样子雕小木人,做完了功课便拉着妹妹去扑蝴蝶——其实不过是贪恋爬树和躲着宫人的乐趣。

  “小蝴蝶,给老娘过来!”

  正值四月里,春光正好的时候,为了吸引蝴蝶,朱校儿特地戴了满满一头花,看到蝴蝶就拿网兜去扑,树枝一晃一晃的,槐花落了一地,朱祯儿拎起裙摆捡,时不时紧张地来来回回直往宫殿里瞧。

  “姐姐,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……”朱祯儿把槐花揣了满满一怀,看见朱校儿完全没有从树上下来的意思,无奈道。

  朱校儿在树上隔着枝叶,看到妹妹的身影一闪一闪,纱质的披帛随风飘动,也像一只翩然而飞的蝴蝶。

  那天朱校儿没扑到蝴蝶,却尝到了妹妹亲自做的槐花糕,这是她头一次知道,槐花原是可以吃的。

  “你还会做这些呢?”朱校儿把糕点往嘴里塞,含糊不清道。

  “小厨房叫不动,我娘就教我做了些。”朱祯儿看到朱校儿嘴边都是糕点碎屑,叹了口气,拿帕子去揩,忍不住劝她,“姐姐,教习姑姑平日里教我们的,你好歹听一听……”

  “哎呀,她们讲的最是无聊了,一边教我们那些大道理,又告诉我们女子无才便是德,还不如雕木头人呢。”

  见朱祯儿还想说什么,朱校儿收敛了笑容:“既如此,你便过来,我要审你。”

  “姐姐你疯了罢,审我什么?”朱祯儿不解何故,笑了笑,却看朱校儿手脚麻利地从她枕头底下抽出本《西厢记》。

  “你不妨告诉姐姐,这又是什么书?”朱校儿起了些逗弄的心思,故意冷笑一声,“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,好个大明郡主,成日里看的都是些什么,你实说便罢。”

  “好姐姐,你莫给旁人说,我以后……再也不看了。”朱祯儿过去把她脖颈一攀,语气里却带了些哀求。

  “那可不行,既知道了那自然是要罚的,罚你……”朱校儿眼睛一转,扑哧一声笑出来,“再去给我做盘槐花糕!”

  “姐姐惯会拿我取乐。”朱祯儿闻言,脸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,把《西厢记》劈手夺了过来,头也不回地转身出了殿门。

  半晌,朱祯儿都没回来,朱校儿恐真的惹怒了妹妹,连忙出去找,却看到朱祯儿就在不远处的亭台里,捧着《西厢记》看得正入迷。

  那《西厢记》朱校儿其实也不是没看过,实在写得不错,她便站在朱祯儿身后,慢慢俯下身去看。

  “良辰美景奈何天……”

  朱祯儿吓了一跳,转身用书拍了一下朱校儿的头顶:“做什么?悄没声儿地站在后边。”

  朱校儿跨过石头凳,坐在她身边:“这书既这么好看,我也来凑个热闹——放心,周围都没什么宫人,保管没人发现咱们。”

  朱祯儿不说话,自顾自翻开了书,朱校儿也凑过去看,两人都没有说话,一片花瓣落下来,正好落在书页上,姐妹两个同时伸手去拂,手指碰到,随即两人又都缩了缩手指。

  水去日日流,花落日日少,宫中岁月,说漫长也是漫长,说短暂也很短暂。转眼间,万历皇帝大行,姐妹两人被封为公主,朱祯儿被交给了东李氏娘娘。

  朱校儿正站在一棵老树上,低头笑嘻嘻地看着朱祯儿,她从树上跳下来,拿手里用柳枝编好的花环往朱祯儿头上戴,旁边皇长子笑着说:“校姐儿的手艺越发好了,祯姐儿戴着这个真好看。”

  朱校儿满脸骄傲地又看了一眼朱祯儿,她身上似乎少了些拘谨,也跟着兄妹俩轻轻笑了起来。

  没过多久,朱校儿及笄,泰昌帝大行,皇长子即位,建元宁德,加封她为嫡长公主,封号天启。因着国丧未过,及笄礼便一切从简,朱校儿在宫外也没什么结交的贵女在,只点名道姓要朱祯儿来陪。

  朱祯儿站在旁边,看着姐姐披上宽大的及笄服,穿上一双厚底的绣鞋,脸上上了一层淡妆,朱校儿的奶娘客印月妈妈拿了梳子,给她从头上到发梢梳理了一百下,嘴里的吉祥话就没停过。

  “姐姐,嫡长公主是什么官儿?”

  这个问题倒还真把朱校儿问住了——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。

  “这个官儿,我做的否?”

  “我做几年时,当与汝做。”这个问题不难,朱校儿摸了摸妹妹的头,笑了笑,全然不顾旁边客妈妈和魏婆子惊诧的神情。

  时候到了,朱校儿走出去跪在堂前的团垫上,行叩拜礼。

  不知道为什么,朱祯儿也跟着激动起来。就算她年纪尚小,却也是知道及笄礼过了就代表女儿家可以嫁人了,也不知道姐姐还能陪她几年,更不知道哪家少年郎会有福气娶到她姐姐。

  “噢,那妹妹觉着哪家的公子好?”笄礼结束,朱校儿坐在铜镜前,把头上的簪钗步摇一根一根往下拔,“哎,这些东西真沉,哪有花儿戴着轻巧——还老气横秋的。”

  “姐姐又取笑我——我哪能知道,不过我倒是听说,张大人家的公子不错……”朱祯儿把姐姐的首饰收进妆奁里,打了个哈欠,“时候不早了,姐姐快睡吧。”

  “管他千般万般好,成亲之后对我一心一意才最重要了,他要是敢有二心,我打断他的腿!”说起纳妾,朱校儿难免想到自己的母亲,咬牙切齿道,随即想起什么事情,又开始愁眉不展,“可魏婆婆说,张家公子有些过于古板……”

  “你别听那婆子胡说!”提起魏婆子,朱祯儿一下就来了精神,她总觉着这婆子管得有些太宽了,还老跟朱校儿出些馊主意。

  “好好好,不提她了,快睡吧快睡吧。”朱校儿自知失言,赶紧转移话题。朱祯儿还想再说些什么,可实在没什么精神,便倒头睡过去了。

  那日之后,朱祯儿便没在殿内见过魏婆子。又过了半年,圣上给天启长公主议亲,定了张家的长子张嫣。

  接到圣旨后的第二天,朱校儿便拉着朱祯儿去太液池摘莲蓬。

  “早知她来,我便不来了。”瞧见半年未见的魏婆子,朱祯儿眉眼一蹙,扭头道。

  “好妹妹,你听我说……”朱校儿赶紧上前,伸手去挽妹妹,朱祯儿却不看她,掠过她直直往湖边去了。

  日头正烈,湖水上接天连日的翠绿荷叶随风飘摇,送来阵阵荷香。朱校儿率先脱了绣鞋卷起裤腿,双手提起裙摆,慢慢蹚进水里,伸手摘到莲蓬后,她便回头望向朱祯儿,挥手笑道:“我摘到了。”

  “姐姐,要是被教习姑姑看到,会骂我们的。”朱祯儿站在柳树下捏紧裙角,先前的小性子早不知去了哪儿。

  “怕什么?魏婆婆帮我们望着风呢,再说……”朱校儿回身又摘了一捧莲蓬,“我教王莳儿把教习姑姑的帽子藏起来了,她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。”

  王莳儿这小蹄子怎么回事,回头一定去审审她……正暗自忖度着,却看到王莳儿从那边走过来,朱祯儿莫名其妙心里一阵酸楚,扭头就走。

  “公主,你哪儿去啊?”王莳儿不知缘由,赶紧跟上。

  “家去!”朱祯儿还是不回头,脚步反而越来越快了。

  “我跟了你去!”王莳儿在身后也加快了脚步,很快跟上了她。

  “那我死了呢?”朱祯儿停下脚步扭头看王莳儿,谁料王莳儿一本正经,道:“我绞了头发做尼姑去。”

  “胡说些什么。”朱祯儿拿扇柄敲了敲王莳儿的头,“长公主在那边,你不去看看?”

  莳儿这丫头也是个伶俐的,听她这么说,就知是主子在拈酸了,便笑着应了。

  刚走过去,就听扑通一声——是朱校儿一时不慎掉水里了。

  “姐姐,你从此可都改了罢!”朱祯儿伏在岸上,拿帕子揩眼泪。

  “你先救我上来啊!”朱校儿在水里拼命扑腾,瞧见朱祯儿这般情态更是欲哭无泪,好在莳儿是个通水性的,不一会儿,就把她连带着那捧莲蓬给捞起来了。

  至于最后到底有没有挨骂,她们后来早就不记得了。时隔多年,朱祯儿依然记得,那天朱校儿一身狼狈地坐在岸边同她和王莳儿分食莲子,莲子香甜得很,王莳儿给她们剥好了相互喂食,然后看着对方一起大笑起来。

  那个时候她们都还小,正是无忧无虑的时候,哪里会晓得前路漫漫,人世间竟会有那么多疾苦。

  最先让姐妹俩分开的,是朱校儿的大婚。

  张嫣生于世家,天之骄子,少年得志,深得今上赏识,朱校儿嫁过去,也算是一桩好姻亲。

  “你说,这张嫣喜欢我什么呢?论样貌,京城里多的是比我美貌的千金,论才情,我连你一半都赶不上……”出阁前几天,朱校儿坐在铜镜前,不知是在自言自语,还是在问她妹妹。

  “大概是图姐姐木工做的好吧。”朱祯儿抬起眼笑道,“娶了木匠公主,到时候能给府里省下一大笔开销呢。”

  “欸,你这丫头忒牙尖嘴利!”朱校儿作势要去挠朱祯儿胳肢窝,手刚碰到她脖颈,朱祯儿就笑得停不下来,倒在身后的锦被里:“好姐姐,饶了我罢。”

  闹了一阵子,俩人都累趴下了。朱祯儿把头转过去正对着朱校儿,正色道:“姐姐,往后嫁到张家,可不能像在宫里这样了……”

  “还有那魏婆子,你也别太信她……”

  始终听不到回音,朱祯儿这才发现朱校儿已经睡熟了。她默默叹了口气,给姐姐掖好被子,从内殿走出去,继续她手上的绣活。

  还差几针就绣好了。朱祯儿添了把灯油,让油灯更亮了些,她捧着块朱红绸缎,其上赫然绣着幅惟妙惟肖的龙凤呈祥,那龙凤皆用上等金丝勾勒而成,眼瞳处则以宝石作衬,针脚细密又精巧。

  朱校儿出嫁那日,如愿以偿盖上了妹妹亲自绣的喜帕,跪在地上拜别太后,朱祯儿站在人群里悄悄红了眼眶,面上却带着笑,看着姐姐的仪仗渐行渐远。

  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,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……”直到看不见了,朱祯儿才颤抖着低声念着。

  姐姐,新婚快乐。

  2

  朱校儿再次见到妹妹已然是宁德五年了。

  她还是穿着少女时最爱的翠绿衣裳,早早候在殿外,但不再是个圆圆的小姑娘,抽条长高,慢慢地竟比她还要高上一些,及笄之后眉眼间更是多了几分少女的妍丽,性情还是跟少时一样温婉柔和,听客嬷嬷说,这些年朱祯儿依旧读书习字,也不落女红和羹汤,修炼得比年幼时还要好。

  只是这些事情,她都没能亲眼看到。她望着妹妹,一时有些出神,朱祯儿叫了她好几声都没听到,直到朱祯儿拿扇柄拍了拍她的头,朱校儿才反应过来。

  “姐姐人在我这儿,心却早早飞到姐夫那边儿去了罢?”瞧见朱校儿的脸上瞬间泛起抹红色,朱祯儿笑道,“这几年间,姐夫定是待你甚好。”

  她偶尔也会听宫人说起张嫣,寥寥数语中,也能窥其为人处事严正之风,料想姐姐应当是择了一位良人托付终身,却有些担忧姐姐那样的性情会否为他不喜,瞧见如今的朱校儿,提起趣事依然会像年少时那样爽朗地笑,不过眉目间多了些平和柔美,一看便是被人宠出来的。

  “你这丫头净会拿我作乐,”朱校儿愣了愣,又接着道,“怕你还不知道,年初我已有身孕,他总是想着找个老学究给孩子取名,我却觉着,那些老古板起的名字都太俗套了……若你有这个闲心,不如帮你的小外甥起个名字。”

  这回轮到朱祯儿愣住了,她下意识望向姐姐,却看到她垂着眼,手搭在尚不明显的小腹上,便知是真了。

  “姐姐觉得,‘愿’字如何?世人皆有愿景,都离不开一颗心罢了。”恍惚间,朱祯儿听到自己这样开口。

  “阿愿,阿愿,当真是个好听的名字!”朱校儿展颜笑起来。

  那天朱祯儿亲自下厨设宴,陛下和皇后都来了,几个人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顿家宴,一时间,兄妹几个都以为自己回到了年幼的时候。

  “姐姐,等以后皇兄给我说亲,咱们便能在宫外常见面了。”朱校儿离宫时,朱祯儿一直送她到门口,说着又想起什么事情,道,“我计划着给阿愿做两件小肚兜儿,一件福娃抱锦鲤,一件狮子滚绣球,姐姐喜欢什么颜色?”

  “这些东西我也不太懂,你看着好看就行。”朱校儿握着妹妹微凉的指尖,道,“夜间寒凉,你早些回去罢。”

  出了门,隔着护城河就能远远看到万千百姓家。朱校儿登上长公主府的马车,掀帘回望,看到妹妹站在城墙上,马车渐行渐远,等她再度回头时,妹妹的身影已经看不太真切了。

  几年前朱校儿出嫁时,朱祯儿也是这样看着她渐行渐远,但不知为何,她这回竟生出一种前路茫茫的感觉。那时,她也从未想过,自此一别后,命运的轮盘飞转,而她们二人毫无招架之力。

  天启长公主小产的消息传到宫里时,朱祯儿正忙着给阿愿做小衣裳。

  福娃抱锦鲤已经绣好了,另一件只差个绣球就可以完工。朱祯儿一边满意地打量自己的大作,一边想象着姐姐拿到这两件衣裳时该会多么欣喜,圆滚白胖的阿愿若是穿上了,一定很可爱。

  她从未想过这两件小衣裳,阿愿再也没有穿上的机会了。

  朱祯儿得到消息,赶紧带着莳儿往长公主府赶,她到时,朱校儿已经昏昏睡过去了,脸色苍白形容憔悴。

  “昨日公主腰痛,魏婆婆便请了宫人来按摩,没成想这之后,公主便腹痛不已,今早小产了……”张嫣咬着牙,眼睛却红了,“是张嫣无用,保护不了公主。”

  “事已至此,多说无益。”朱祯儿拿手帕擦了擦眼角,冷声道,“往后长公主的餐食和药膳,都得太医过目,驸马照顾好姐姐便是。”

  朱祯儿不便多留,便派了承恩姑姑在长公主府看顾着,又过了两年,陛下为她和周家长子,镇守关外的明毅将军周长秋定下亲事,她才再次见到朱校儿。

  只是秋初暑热未消的时节,朱校儿却已经穿上了隆冬时候的衣裳,她瘦了很多,似乎小产之后的虚亏再没被补上,时不时就要咳上一阵子,而她手上牵着的那个男孩儿,圆滚又白胖。

  “阿愿,叫姨母。”男孩儿听了,摇摇晃晃地给朱祯儿行礼,朱祯儿赶紧把孩子抱起来,亲了亲孩子的脸,听他奶声奶气喊了声“姨母”。

  “姐夫也真是的,你小产才多久,又……”朱祯儿虽然为她高兴,但看见姐姐憔悴如此,难免生了些怨怼。

  “不是,你误会了。”朱校儿垂眸,眼底浮现出一抹苦笑,“那次小产之后,我再难有孕,所以自作主张给他纳了妾……你不会抱怨,姐姐私自用了你给取的名字罢?”

  朱祯儿知道姐姐是在取乐,饶是如此,她也不免有些难过——朱校儿出嫁前,可是气势汹汹跟她说,若夫君有二心,便打断他的腿的。

  早年她一本正经劝朱校儿要有女孩子的样子,如今朱校儿越来越像所谓“贤妻良母”,可她半点也高兴不起来。

  没过一会儿午膳端上来,这些都是朱祯儿亲自下厨,按照太医给的方子依着朱校儿出阁前的口味做的,她每道菜都吃了一点,年少时最喜爱的羹汤只吃了一小碗就不吃了,朱祯儿好说歹说她才多吃了小半碗。

  吃罢饭,朱校儿牵着阿愿走了两圈消食,看上去却有些精神不济,朱祯儿招呼着扶她回了自己的寝殿歇息。

  “姐姐夜里醒几次?几时睡几时醒,每日饭量多少?”朱祯儿拉过承恩,悄声问道。

  “先前长公主一直拦着老奴,太医说是好些了,只每日吃得少睡得少,这身子怎么好得起来……”王承恩摇头,止不住地叹气。

  “那驸马呢?他如何?”

  “纳妾一事,确实是长公主张罗的,那姑娘老奴看过,是个安分守己的,对长公主也很恭敬,小公子也愿意跟长公主亲近。驸马爷下了朝就陪着长公主,长公主夜半咳嗽时,都是驸马爷哄着才能入睡……”

  朱祯儿知道,姐姐这是心里的病。

  傍晚时,朱校儿咳嗽着醒了过来,张嫣也下了朝来接她回去。

  “周家那长子,姐姐瞧过了,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君子。你成亲时,姐姐亲自给你添妆。”临走时,朱校儿弹了一下妹妹的额头,笑着说。

  “好,我等着,姐姐说话可一定要作数。”朱祯儿红着眼,看着张嫣给她披上大氅,又从怀里掏出个暖炉塞给她,而他自己穿得单薄,或许是一直把暖炉护在怀里,他额头上已经冒了一层薄汗了。

  朱祯儿的婚期定在了九月二十五。

  “你成亲当日,姐姐怕是去不成啦。”朱校儿病得起不来身,却连草药也不喝,卧在床上,冲朱祯儿调皮地笑起来,“不过姐姐答应给你添妆,必然是要添的,不然你又得说我小气了。”

  “来,”她靠在枕头上,眼睛睁得大大的,突然伸手把朱祯儿的手握过去,“吾妹,当为武则天!”

  “姐姐,我才十六岁呢。”朱祯儿知晓她是神志不清又开始说胡话了,也不做反驳,顺着她的话说下去。

  “……我原先还以为那李康妃是个好人,没成想她对我娘下手,我真是,真是,妹妹你说,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?那几年,我,我……”朱校儿侧卧在床上,咬牙切齿的,又变成了小郡主,仿佛想跳起来控诉李康妃怎么能害人,抓着朱祯儿的手气得直捶床,越说越觉得委屈,忍不住哭起来。

  “好了好了,姐姐别气了,李康妃都死了几年了,歇一歇吧。”朱祯儿顾不得手疼,连忙给她拍背。

  “嗯,妹妹不气,我也不气!”朱校儿揽着朱祯儿的肩膀,爽朗道。又过了一会儿,朱校儿睡着了。

  九月二十,宁德帝下旨封朱祯儿为嫡长公主,赐号崇祯。九月二十五,微雨,宜婚嫁,崇祯长公主出阁。

  九月三十,天启长公主薨。

  “校儿临终前,最挂念的还是长公主。”张嫣清减了不少,眉目间倦意深沉,声音也喑哑了,“她说,总归没死在公主大婚那日,怪不吉利的。”

  “她说,长公主会是个很好很好的公主,不会像她一样。”

  “她说,没能亲眼看到公主大婚,是她做姐姐的不是。”

  “她说,小时候给长公主雕的小木人都太难看,一直想给你雕个更好看的,结果后来就没气力了……”

  宁德十三年,关外开始落雪。

  “娖姐儿,这个不能玩儿!”瞧见女儿手里拿着的小木人,朱祯儿立马就急了,“你若是喜欢,娘给你买新的。”

  “可是娖娖就喜欢旧的嘛……”瞅见阿娘的脸色逐渐阴沉,她才不情不愿地放下了小木人,“娘亲真小气。”

  朱祯儿这才松了口气,把小木人收进妆奁里仔细放好,新来的小丫头看到,不解道:“公主,这是……”

  雪地里飞过来几只鸟雀,回忆如潮水涌来,仿佛又把她带回和朱校儿第一次交心那个冬天,朱校儿抓着她的手,说:“别补了别补了,姐姐给你带了新裙子。”

  时隔多年,那种又暖又疼的感觉她却还记得。只不过那些日子,也如同窗外鸟雀,飞上碧霄便再也回不来了。

  朱祯儿启唇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回答那个小丫头:

  “此一时精神所寄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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